Misplaced(2)

讲同居是有些太暧昧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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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 03 >


  讲同居是有些太暧昧了。莲太不过是从英彬为他安排的地方,转移到了英彬自用的地方——比他那处更昂贵的地段,更高档的小区,更严密的安保,更宽敞的公寓,更开阔的视野……一次全方位的升级。

  对此,他倒没有太多感激。

  年初天皇崩御,长达六十三年的昭和时代落了幕,房地产市场却狂欢一样疯涨。莲太天天跑新闻、写新闻、读新闻,隐约嗅到荒唐气息。他站在英彬公寓地板上,心算后发现一层楼抵一座小型金矿,何况这是顶层,和把金山踩在脚底也没区别,不由得想笑。

  他第一次拜访这金山是在大半年前,正值隆冬。那天莲太在办公室加班,为悼念裕仁天皇的系列专题搜集整理资料,就接到英彬电话。他大概是先打到莲太公寓,没有人接,才往莲太工位打,因此接起第一句便问:“这么晚,怎么还在社里?”

  莲太如实回答,英彬“嗯”一声,默了默才继续问:“做完要多久?”他说话坦荡,紧跟着解释,“想见一见你,但不必折腾。恐怕要你自己过来,如果辛苦,你下班回去就是。”

  他总是和莲太说:“没关系的,不要勉强。”

  而莲太总是说不勉强,然后答应。

  他咀嚼那句“想见一见你”,在脑海里反复播放英彬的平稳语气,觉得这个点去——他也不知道去哪里,总之是去英彬那里——纯属自投罗网,但以他与英彬的身份关系,又怎么好对英彬说不?

  他与英彬相处够久,足以对英彬在特定方面的为人建立起信心。据他对英彬的了解,他知道,不去是真的没有关系。英彬会一如从前待他,不会有分毫差别。去了会怎样,倒是不好说。

  莲太想不想要赌一个变化,不大清楚,不过遇见这种状况,他永远用同一个理由劝自己:以他与英彬的身份关系,怎么好对英彬说不?如果他需要再添筹码,令自己一面倒的选择能合情合理地避过指摘,且内心少生一些惭愧,就劝:想想他的目标。与英彬打好关系对他没有坏处,或许未来派得上用场,那眼下便该尽可能铺垫。铺得越厚实,越好。不应错过机会。

  为了他的目标,莲太做一百二十分,乃至三百分、一千分的努力,都不超过。那个目标,莲太一分一秒也不曾忘记。他只是有些习惯了,习惯了刺痛,偶尔便没那么警醒。寻求新的刺激,让他因焦虑和疲惫而麻木的心脏狠狠紧缩一下,也好。

  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:也好。

  英彬耐心等他答复,不出声催促。莲太很快想完,说:“马上结束了。您在哪里,我过来。”



  莲太来到英彬给他的地址,发觉是座高级公寓楼,越发提防。他经过保安,在门房处登记,听到对讲机里英彬的声音,坐上电梯,直达顶层——在电梯门再度打开前,每一步都令他更紧张。可见英彬着实没什么值得他紧张的,他对英彬并无图谋,不有求于人,也从未害人,就没有紧张的理由。最后,莲太将之归结为身份地位的差异与做贼心虚。若是英彬知道了他的居心,他两年以来所思所行的图谋,说不准要剁他的小指,或者手,或者脑袋。

  ……他是否把白柳英彬想得太可怕?莲太深吸一口气,看着电梯门开启,露出英彬的脸。他亲自出来接人,仍穿得和白日里一样正式,看见莲太,就微微笑起来。

  莲太太戒备,直到英彬给他拿了一双全新的棉拖鞋,递到他手上,才回过神来,对当下正发生什么有了点实感。他环顾四周,客厅简约整洁得几乎使人感到空旷,茶几上的茶杯、茶壶、烟灰缸和缸里烧了半截灭掉的烟,都只有一个。莲太知道英彬抽烟,曾在他指间嗅到——或说尝到过极淡的烟草味,但没有亲眼见过,连如今日这般的隐晦线索都不曾抓到一条,想来是很难得才抽一回。

  置物柜上摆着线香,已燃过小半截。照明有些暗,只开了几盏落地灯,昏黄光线如雾氤氲,与浓艳花朵盛放的香气一同漫溢至整个房间。线香的馥郁中夹杂一丝清冽,因而味道并不过分甜腻,反而有种厚重的温暖。

  大约是夜里天冷,莲太赶路赶得一身寒气,看那暖意融融的灯光,洒在家具横平竖直的棱角线条上,竟觉出冰凉来。

  “我这里有水,有茶,你想喝酒也不是不可以,”英彬含笑看他,“只是我不能陪你。今天喝得够多,再喝就要伤身了。”

  “水就好,”莲太把回答控制在最短,又补充,“您少喝点酒。”

  “我也想。已经尽量推辞了,”英彬笑一笑,转身给他配了杯温水,连关心一起送过来,“当记者好累,这么晚还要干活。”

  他顺势握住莲太的手,掌心裹紧手背摩挲,将肌肤揾热,轻声说:“辛苦了,多谢你过来。”

  “您不也是么,”莲太才听出英彬嗓音微哑,眨眨眼,捧起水杯喝一口。水温偏烫,刚好暖手,“车费可贵了,您报销就成。”

  英彬笑:“当然要报销的。你晚饭有好好吃吧?”

  莲太看一眼表,十一点差七分,算晚了,再看一眼英彬,答:“嗯,好好吃了。那个……白柳先生,您叫我来是……?”

  英彬很自然地说:“心烦,一个人待着只会更烦,想到有你,就打了个电话。”他转头看莲太,“不做,可不可以?”

  他们也不是没有一起过夜却不做爱的时候。往往是英彬带莲太应酬完,取决于他的心情,有时会和莲太回他公寓,反正莲太那地方,本质就是英彬的地方。英彬不回避承认他累,累了就不做,仅仅同床睡觉。主卧必定是要给英彬用的,莲太主动提过他去次卧,英彬却说是莲太住这里,哪好把他赶出去,要把主卧让给他。莲太推拒不了,便这样拉扯着同床入眠,往后也都依循这一先例,没道理打破。

  只是英彬的语气,像为大晚上把他召来却不做什么实质的事而歉疚,把金主和情人的角色搞了个颠倒。莲太略感窘迫,又从英彬话中察觉某种依稀的意味,新生出的思虑就把那点窘迫淹没了。

  “您这话说的,好像我和您之间只有一件事似的,”莲太扯出一幅嗔怪的表情,听着自己发出声音,咽喉处静静嗡震,感到些许陌生的造作,“当然可以。能陪着您,我很高兴。”



  英彬说自己没有睡意,反正明日休息,难得晚睡一次也不要紧,问过莲太,就带他来书房,打发他去选书,两人一起看。他大约是也清楚他们闲聊不起来,要聊无非是生硬的问答与“打情骂俏”罢了。

  莲太有时觉得英彬什么都清楚,只是划下一条界限,越线的便不去太清楚。为什么?他想不明白,怀疑是自己成日神经过敏,以至于到妄想的地步,转头一看,英彬书桌上成沓报纸,露出来一角东云新闻的标志,疑心病又止不住地再发起来。

  他在填满整面墙的书柜前踱步,找一本适合他们这种关系的两个人共读的书。英彬的书架上大多是金融、法律、政治、社会、历史类的工具书和纪实作品,虚构类也都是所谓“文学名著”,趣味相当高级。英彬直言其中至少一半他都没有翻开过,要莲太随便挑,莲太深思熟虑,拿下夏目漱石的《我是猫》,认为这本应当很安全。

  英彬看到封面,一笑,说:“选得好,我没有看过。”就领莲太回客厅去。

  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,英彬拿起书本低声读。莲太坐得规矩,渐渐僵累,兼他读书快,往往是英彬还没读到,他已经看完一页,等待时难免乏味,就更加分心,垂着眼装作看书,实则四处偷瞥,思绪也漫游出去,胡乱地发散。他把家居陈设都扫了个遍,实在看无可看了,终究去瞟一眼英彬。

  英彬平日办公,常戴一副银丝边的眼镜。眼镜是平光的,他也不近视,但就是戴着,休憩时才摘下。莲太私心觉得英彬是适合眼镜的,每每戴上,便有一种超拔的冷峻气质,显出特别的俊朗。现在他没有戴眼镜,没有那股态度,也没有了距离;太生活化,太家常,倒使人不安。

  因而莲太瞟一眼就收回来,在心内琢磨那张刚用瞳孔照下的影像。英彬眉尖微蹙,读得专注,全然看不出是喝过酒的样子,只隐约透出倦色。灯光柔和,把人脸都模糊,也说不好是岁月细小的雕饰,还是他真的太累,累得掩不住,或不想掩住了。

  两年间,英彬带莲太去过不少应酬场合,去到所有人都确信他是英彬唯一的宠爱的情人,忍不住用余光对他意味深长地打量。他知道英彬酒量极好,且不上脸。莲太曾想表现,要为英彬挡酒,英彬不让,说于情于理,于所有人都不合适,莲太便再也没有替他挡过。倒是有人要借莲太试探他,被他挡回去,事后还对莲太致歉,说是他不好,害莲太给别人踩了当筏子。莲太觉得亡羊补牢没有意义,且他不在乎——英彬原本提醒过他,他也是自愿去的。

  他忘记自己具体怎么回答,只记得许许多多场应酬堆积起来的,一个英彬喝酒的样子:镜框边缘那个锋利的转角折射反光,银灿灿地,晃到他的眼,将酒液与杯口映亮。酒液颠簸着,把白柳英彬举杯的影子荡碎——无论哪种酒、喝多少,他从来是面不改色,眼睫也不颤一颤地喝下去的。

  “怎么,困了?”

  莲太回过神,发觉自己愣愣盯着书页,盯得眼睛都发了直,旁人看来大约很像困懵了。读书声已然消失,四周寂静得仿佛时间都停滞。他使劲眨眨眼,把僵硬的肌肉眨灵活,一偏头就对上英彬目光,温和、柔软,眼里只看得见他一个。莲太蓦地生出情绪,将不假思索的回应噎在喉口,磕绊一下才说:“不……不要紧,我再陪您一会吧。”

  英彬合拢书本,摸一摸他后颈发尾,又用手指梳他留长的鬓发:“好,要不要去看风景?”



  自公寓阳台俯瞰,偌大东京一览无遗。林立高楼间,灯光闪烁变幻,像有人往水中投下大把钻石,铺满整片黑暗水底,夜越深越光彩绚烂。除金碧辉煌的市中心外,甚至能隐约眺望见富士山没入夜色的轮廓。那个阴影矗立远方,一头永远不会苏醒的巨兽似的,庞大、缄默,接纳一切注视。

  莲太倚在栏杆边,英彬站在他身旁靠后的位置,一言不发,比富士山更安静。他知道英彬在看他。他不能转头确认,没有证据,但他知道,那人的眼神落在自己侧脸上。

  风尖啸着刮过莲太面颊,带来割伤般刺痛的寒意。一月份的天气的确是太冷,把玻璃护栏都冻得像是薄冰,给人下一秒就要破裂的错觉。他找了个近处的光点盯住,看它由红变黄,由黄变绿,由绿变蓝……颜色转过一圈,莲太想,要从这里坠下,必定摔得很惨烈,死得很干脆。砰一声脑壳就粉碎,脑浆全部磕出来,红红白白,流个遍地,霓虹一样斑斓。

  莲太回头,和英彬说:“好冷,白柳先生,我们回去吧。”

  英彬走上来,看着他笑了笑:“莲太,下雪了。”

  这个冬天的初雪来得晚,拖过了昭和的终结,总算在平成元年的睦月底姗姗而至。莲太仰头,见雪片纷纷地飘洒,逐渐把夜幕染白,便专心凝望。雪落着落着,把他脑海也落得空白,和眼前虚空一样空,和眼前白雪一样白。杂念都沉寂,莲太摇了摇脑袋,感到里面无思无想,连个回音都激不起,就再度转头,说:“白柳先生,我困了。”

  英彬仍看着他, 又微笑:“嗯,那回去睡吧。”

  那雪与英彬镜框的反光一般白亮,莲太给晃得眼晕,进到室内了,看这屋里也空荡荡,还有些分不清冷暖。英彬脱了外套揽住他,男人的体温隔着几层薄衣料透过来,热得清晰,几乎滚烫。莲太仿佛找到灯塔,下意识靠过去,反应过来时,已不好退走了。他脑子解了冻,却想不出办法,只得顺从,任由英彬将他带进主卧。

  英彬牵他到床边,按他坐下,俯身捧起他的脸,轻轻碰了碰嘴唇。两人唇上都还结着点冷意,接吻时像两块霜磕到一起,磕成无数细碎的冰碴。莲太不确定怎么做才正确,试着抬起一点下巴迎合,被英彬捏紧肩膀,便不再动了。英彬含着他的唇,慢慢将那点冷意含化,就松开,轻声说:“我去给你放水,你泡个澡,泡暖身体了再睡。”

  莲太觉得疲惫,浓重的疲惫,压在大脑里,压得他提不起精神思考,眼皮也耷拉下去。于是他想,交给英彬一次也没关系,然后点点头。

  英彬又摸了摸他发顶,才去浴室。他放好水,为莲太备好换洗衣物,就去另一个浴室洗漱。莲太没敢泡很久,怕自己在浴缸里睡过去,磨蹭一会出来,英彬已经靠在床头,还拿着那本《我是猫》在读。莲太意外造访,睡衣都是英彬的,在他身旁躺下,像浸在名为“白柳英彬”的香水里,被同一股气息完全地、厚实地包裹。

  他躺下来,英彬就不再读书了。灯熄灭后只有漆黑,莲太听到窸窣动静,背后又有热源靠近,即刻战备般绷紧身体。等英彬拥上来,他全身围在男人怀抱里,才强迫自己一点一点放松。

  但英彬并未对他做什么,只是搂住腰,嘴唇贴一贴他耳后,说:“今晚很好。”

  莲太对这个英彬在背后同自己讲话的状态感到不甚自在。他头扭到一半,觉得全扭过去同样不合适,就卡在那里,笨拙地答应:“嗯……那,我来对了。”

  气流轻轻喷在他后颈,热得发痒。英彬嘴唇摩擦他耳垂,吐出的话音都含着笑:“是呀,多谢你来。”

  他没有等莲太回答,就松手撤走,留下一句“晚安”作结。恐怕是冷天使人贪暖,莲太竟抓住英彬的手,按在原先位置、他侧腰上。于是英彬再度从身后揽住他,像一条蛇游向猎物,只是这条蛇躯体温热,被缠紧的感觉倒不令人脊背发寒。

  英彬的吐息重新出现在耳畔,依附着莲太肌肤,一呼一吸,留下湿润印迹。他柔声问:“想要我抱?”

  莲太从鼻腔发出个极低极短的“嗯”,好似梦呓。

  英彬把他脸拗过来,咬上嘴唇,交换一个深入绵长的吻。他咬得轻柔,吻得也轻柔,没有攻击性,还很舒服,莲太眼前脑中都是黢黑混沌,更提不起防御。他别着脖子,迷迷糊糊吻了半晌,有种溺毙似的窒息感逐渐涨起来。潮水没过头顶,英彬总算停下来,亲了亲他唇角,用气声讲:“我也喜欢抱你。”

  那缕气流比雪更轻,顷刻就化在静谧如水的夜里,悉数消弭。



  莲太以为自己会战战兢兢,难以成眠,没想到一闭眼就困意上涌,将他卷入昏睡的泥沼,深深陷落进去——大约是空调开得太足,暖气熏晕头脑的缘故。他次日醒来,见天光大亮,枕边无人,还因为睡得太熟而恍惚了一瞬。再回忆,英彬昨晚搂着他,连手都不曾多碰过。莲太没察觉任何异样,只感到男人肢体的余温,还幻觉一样残留在身上,接触得太久,甚至有些渗进肌肤,摆脱不掉。

  后来他又来过这里,又和英彬一起读过书。英彬嗓音沉郁,不紧不慢,语调几乎没有起伏,节奏也极稳定,时钟走针一般地播放,竟有催眠功效。某次莲太不慎睡着,醒来发现英彬单手盖住他眼皮,自己看完剩下部分,一直坐到他醒。他心脏跳得慌张,理智彻底回笼后便以此为由,说这样对白柳先生太不好意思,往后还是不要和他这个没出息的共读了。

  英彬自然是答应了。他从不勉强莲太。

  在别人眼中,英彬身边不乏私交密切之人,然而能密切到肉体之交,且长久保持下来的只有莲太一个,因而他很特别。他们以为莲太是英彬别具手腕的爱宠,兼任精悍矫健的猎犬。莲太明白,事实并非如此,但是不止如此,还是不如如此,他拿不准。

  他在英彬身边待到第三个月时,就已收到一套公寓——的钥匙。莲太不是无能之辈,但那时,相比他已动用的手段,这安排着实过于隆重。那间公寓条件很不错,高层且高级,地理位置便利,安全措施严密,装修现代,家具簇新,像酒店,像样板房,像从未被人使用过,理所当然地没有丝毫家的感觉。

  英彬亦不曾试图为它增添“家的感觉”。他时常在这里过夜,但不往这里带任何不必要的东西,只放日用品、性玩具、换洗衣物、不离身的武器,诸如此类。他没有一次是意外出现在门前,没有一次袖口沾着不小心溅上的半颗血点,或是怀里揣着来不及处理掉的某份文件。他总是按照计划,准备完全,出发前电话通知预估的抵达时间,等满两次门铃后才用钥匙开门。

  诚然,白柳英彬是最有分寸的。他郑重地、近乎古典地持守着某条界限,避免侵犯莲太的自尊,避免令莲太感到自己被豢养。他将钥匙交给莲太,意在放任莲太做公寓实质的主人。而身为名义上的业主,他把备用钥匙留在手里,仅仅是以防不测与不时之需。

  作为金主,英彬得体而慷慨,无需莲太开口,便常常松手,流水一样漏出优待来,连索取都像贴心忖量后的给予。莲太更熟悉英彬后渐渐察觉,他的审慎与周全,本质恐怕是一种情趣。宽厚表象背后必有打算,究竟英彬是拿他当花瓶、当靶子、当狗,抑或当人?也许都有一点,也许全都不是。

  白柳英彬的欲望是什么?他想得到什么?如何才能满足他,安抚他,好使他不生疑,不思虑?

  莲太没有答案。他想,他大约也不必关注那些旁生的枝节,便放弃作答,只小心接近自己唯一关心的目标。若有需要,就谨慎争取,英彬给他什么,再警惕地接受。



  英彬的确给了莲太很多。他做金主自觉,做上司亦然,莲太只需展现向上攀升的意愿,后续的路便被铺平。英彬有心提拔莲太,就不顾他人作何想,而莲太眼里只盯着他的目标,也不在意其他眼光。两人不曾交心谈过,却也算一拍即合。

  莲太从杂活干起,才知道英彬还会亲自去收保护费。千柳会地盘上开过三十年的店铺,店主都算是看着英彬长大,他抽得出空,就顺便拜访。白柳英彬在公司是一个样,在床上是一个样,在这些长辈面前,又是另一个样。有些人看他讨喜,有些人看他烦心,但没人忌惮他,言语之自由,好像他是某个相熟邻居家的儿子,可以随意招呼来去。

  莲太头回见这场面,难免消化一阵。英彬保持懂事晚辈的姿态,指挥他拎两箱慰问品进来,也不久留,寒暄两句便走。谁肩疼谁腰痛,他记得问候,收钱的事却不主动提。往往是对面掏出几千日元塞进他手心,他笑一笑,半点不推辞就接下,把纸钞整理平齐,连硬币放入西装内袋里。

  回程路上,莲太忍不住打探,问出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。黑帮是家族企业,白柳英彬一出生便被定为继承人,课业之余的休闲活动,就是被会长父亲发配去当跟屁虫,走遍地盘内的大街小巷,收保护费、监察赌场、陪同催债、围观火并……他父亲对这种“脚踏实地”的早教方法颇为自得,认为能够磨砺英彬的心性,也培养他对帮派生意的认识。英彬讲到这里,一扯唇角,淡而冷地嗤笑,略过许多不快回忆般停了停,接着说下去。

  他那时就西装革履,一派十全优等生风范,与身边的大小混混一比,任谁都看出他身份有异,越发拘谨恭敬,加倍小心。年纪是他数倍的大人朝他低头鞠躬,口称少爷,交不出保护费或欠款时还要下跪磕头,膝行来攀他裤脚,再被保镖当胸一脚踹开,爬起来后继续流着泪苦苦恳求。英彬无措,甚至不知该如何思想,良久才说:“我们家不缺钱。”

  他说:“我过得很好,我的父母和弟弟也很好。这些钱对我们没那么重要。”

  然后他问身旁来催债的成员:“你们的钱,从哪里来?”

  成员愣一愣,答要靠分成和奖金。英彬“哦”一声,说:“那好辛苦。”

  他想了一会儿,仰脸看领头成员的眼睛:“我的零用钱存下很多,可以都分给你们。”

  “现在,这些钱,对你们也没那么重要了。”

  他陈述完客观事实,没有再讲话。成员们交头接耳一阵,时不时看他,最终撂了一番狠话走人。跪在地上的大人是个中年男子,他又朝英彬叩头,沙哑着嗓子道谢,泪珠止不住滚落,狼狈得没个人形。他的妻子搂着幼儿躲在一旁,捂住两张嘴不敢出声。英彬知道那笔钱迟早得还清,侧身避开,并未回应他。

  到家后他被父亲打了一顿。完美无缺的白柳家长子第一次挨父亲打,给皮带狠抽了十几下,最后实在跪不稳,滚倒在地板上。歪斜的视野里,英彬看到母亲揽着弟弟,弟弟嘴角紧抿,很担心地看他,脸还稚嫩,眼神已经生出深沉。他想起,那个孩子,似乎比他弟弟还要小。

  英彬说这些话时没看莲太,而是直视前方,平静道,从此他就开始明白了。

  莲太也开始明白,为什么他做黑道还有得拿固定月薪。



  近三年过去,莲太仍偶尔陪英彬去收保护费当作约会,但英彬交给他办的事,早已不止跑腿级别。他没有固定职位,多是负责谈判斡旋和人脉打点,偶尔干监视调查的活。前段时间,英彬派他去调解支部纠纷,这样的活倒是头一回。说是由他全权仲裁,但莲太顶着个老大情人的头衔去,不免被看轻。他费尽周折,把事办得漂漂亮亮地回来,还筹划办一场和解宴,要请英彬出席。

  他们在英彬公寓见面。英彬办公时不讲私情,不在公司也一样。他全神贯注听莲太述职,神态极端凝,令莲太切身感到自己是在打另一份工,汇报完自动鞠躬,标准的三十度。视线从英彬脸上掉到桌面,他才回过神,抬头看见英彬忍俊不禁似的微笑,对他招一招手:“过来。”

  莲太知道公务时间结束,走过去,坐到英彬大腿上,乖巧地问:“您满意吗?”

  英彬搂住他腰,另一只手摸上他的脸:“不满意,这里怎么伤着了?”

  莲太答,没人服他,两边越闹越凶,都上了火,要打过一顿,冷静下来才好讲理。他干脆率先动手,当时场面混乱,顾不上那么多。末了找补一句:“您给我带的人足够,没吃亏。”

  英彬不答话,轻轻撕开胶条,揭下纱布,打量那条新生的、略显狰狞的伤口。莲太与英彬身高相仿,坐在他腿上,比他高出一小截。英彬不在意受人俯视,仰起脸凑近观察,莲太只得一动不动地给他看。这个姿势,莲太垂眼便能数清英彬的睫毛,他无事可做,就琢磨自己应该看点别的地方,还是真的去数睫毛。

  琢磨半晌,英彬仍没有动静,莲太忍不住推他:“白柳先生,您看完了吗?”

  “再看一会。”英彬拿住他的手,莲太视线一抖,就抖到英彬脸上。

  距离太近,镜片之剔透,令英彬眼神格外清晰,以至于锐利。然而那眼神里并没什么值得忧惧的东西,仅是十分十分仔细的注视,与一种潜心深思的沉寂。

  莲太回想,觉得英彬从未这么仔细地看过自己。他有时看人,目光是很幽邃的,令人看不透他,却感到被看透,因而心里发毛。多数时候,他会克制,望进莲太眼底了就收敛,不去探究更里面的东西。莲太能察觉那份克制,他想,是英彬要他察觉的。

  但今天,英彬的目光只停留在最表层。莲太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看、好想的,就不敢轻举妄动,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是怕的。

  又过几分钟,他终于开口:“莲太……”

  却不继续说。莲太眨眼,借睫毛扑闪的瞬间,去瞥英彬。

  他竟流露出举棋不定的神情,好像思绪停滞,无法裁夺。对于万事总有主意的英彬来说,这一点悬而难决实在太过罕见。莲太立即紧张起来,但那神情也只在英彬脸上现过一霎,便被缓缓漾开的笑取代了。

  英彬摩挲莲太脸颊,眉眼弧度柔和,如常温软地说:“变成熟了。”

  他看过来,莲太一时不知怎么回复最好,只想到不能再避开英彬视线,就抬眼迎上他。那长不过一秒的最后的缓冲余地中,莲太飞快思考,这是说他相貌变化了?做事长进了?没得到答案就已和英彬对视。匆忙间,莲太张口,发觉舌头牙齿连思维一道卡壳。他顿了顿,吞咽不存在的唾液,把唯一能想到的字词吐出来:“您满意吗?”

  话音落地,莲太听见其中的怯意,是他脱口而出时不曾察觉的紧张。刚才那一刹那,他在在意什么?莲太又有许多可能,却无从回溯。

  英彬唇角更深地上翘,安抚般应:“嗯,很满意。”

  他重新将纱布和胶条贴回去,动作轻而细致,不亚于专业护士。就在莲太几乎要放松下来时,英彬出了声:“莲太,搬过来吧?”



  英彬那时,完全是随口一说的样子,莲太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。独处时他有很多时间揣摩英彬的意思,而当下只需要答应。于是他愣一愣,说好啊,回过头一边收拾行李,一边苦思冥想。

  莲太没想太久,就想到是语气措辞的问题。英彬讲话向来确凿,命令是命令,询问是询问,他要么说“搬过来”,要么说“要不要搬过来?”,不会给祈使句上扬了音调,就当作是疑问句,仿佛含混的邀请。

  再往深处,莲太就钻研不下去了。他对英彬的了解没到那程度。

  他秉持少想多做原则,把没有答案的问题都抛到脑后去。莲太白日有一份正经工作,夜间时段又被英彬预订,英彬多派给他的算第三份工,他为达目的私下收集情报,竟要排到第四去。付出不足,进展不佳,莲太心里就按捺不住焦躁,再多思多虑,日子会过不下去。

  他巡视客厅,寻找要收起的物件往纸箱里放,内心慨叹一步错步步错,视线落在他与英彬的合照上。

  他们还真有像模像样的合照,是某次英彬带他出席聚会时拍的。那是场挺隆重的宴会,会后有大合影环节,英彬就叫摄影师给两人单独拍了一张,洗出来后摆在这。相片中英彬一手插兜,一手搂着他的腰,而他只是站着,姿势略显拘谨。

  莲太对于那场盛宴的印象已经模糊了。觥筹交错的场景总是大同小异,他试图回忆,只想起英彬第一次带他去定西装,把他从头到脚拾掇过一遍,鞋袜领带,乃至装饰的领带夹、袖扣、方巾等等都配置齐全,翻成另个崭新的人。莲太面对全身镜,极不习惯里面那个被挺括布料包裹的自己。英彬新买给他的金属手表咯着腕骨,触感冰凉,他感到藤江莲太这个人被一整套的衣饰盖住,外在的壳散发商务精英气息,而他则消失在层层堆叠的伪装里。

  莲太倒不是有怨言。但英彬走过来,从背后揽住他,熟练地给他系领带,又轻声说:“辛苦你。”莲太就发散出去,想英彬这样一个把正装穿成常服、妥帖得宛如第二层皮肤的人,难道是天生下来的自然?

  他的打扮,也不是英彬专断的结果。他每个选择都有征询莲太意见,是莲太没所谓,选不出,说他不懂这些,听凭白柳先生安排,英彬才做了主。他当时左看右看,对着满目琳琅看不出想法,如今,一段记忆跃进脑海,是他们抵达宴席场地,英彬率先下车,又回身来向他伸手,牵他出去,另一只手垫在车顶,防止他磕了脑袋。

  他走出黑暗的车厢,走入灯火辉煌中,站在英彬身旁。英彬转头,朝他微笑,说:“真帅气。西装也很适合你,以后要不要多穿穿看?”

  莲太盯着那张相片,终于在时过境迁的此刻明白,英彬说他帅气,说他适合,并非礼节性夸赞,或者顺嘴哄人的调情——英彬从不信口妄言,莲太早知道的。他在那相片里是很帅气,一种与他常规认识中的自己不同的,他没想过自己会拥有、能拥有的帅气。

  西装套在他身上,一点不比英彬突兀。两人并肩而立,笑意真心融洽,好似情侣登对——相同的光鲜衣着,相同的利落剪裁,衬得身形修长挺拔,衬出同一类人。

  腕上那支表,戴久后也被体温暖热,贴着肌肤都忘记存在。英彬一次又一次将他从车里牵出的画面在眼前重叠、加深。他每每为莲太置办新衣,总说他穿上的样子很好看,言语恳挚,未有分毫作伪。

  莲太想起衣橱里那几套精准契合他尺寸的高档西装,砰一声把相框盖倒在桌面上。



  他当初从英彬手里接到钥匙时,是惊讶的。莲太从未预想过会取得如此卓著的成效,也未预想过英彬会为他拿出这么大手笔,但他很快调整好心态,预备将一切资源物尽其用。英彬说,公寓由他照管,如何布置都随他,于是莲太悉心铺排,要扭转这里的冷清氛围。那时他坚信自己行在一条终点注定的通直的路上,清楚到刺痛的目标时刻悬在眼前,恒久地遮蔽全部视野。他看不到任何偏移的可能,因而再怎么用力都是理所应当,不会过分,也没有风险的。

  餐桌盖上碎花桌布,兼细颈长身的花瓶与一把隔几天就更换的鲜花。绿植填进角落,摆件塞满置物架,前者定期浇水养护,后者时时擦拭如新。莲太挑选锅碗、刀叉、抱枕、床品、香氛,有用的器具,无用的装饰,从客厅到卧室,每一样都具有特别之处,每个选择背后都隐藏专门的理由。颜色要鲜艳多彩,造型要别致可爱,务必与公寓原本的风格泾渭分明。

  莲太连自己的家都不曾如此费心打理过。全情投入一项工作的确能缓解人的忧思。彼时他仍在烦愁,尚未对走错昏招一事释怀,但看到想象逐步在现实中显现,公寓如预期般一点一滴染上“生活气息”——他署名的“生活气息”,胸中竟涌出甜美的成就感,想,或许来到英彬身边,不一定就那么糟糕。

  他设计的温馨并非尽善尽美,而正是那一丝简陋,一丝缺欠,恰好烘托心意难得。英彬收下账单,叠两叠放进口袋,笑着对他说:“还是要你住,才不浪费地方。”莲太便确信,他所做的必有回报。一切,哪怕曲折,终将他引向夙愿得偿的归宿。

  变化不在一夜间蹴就。莲太循序渐进,不时增设新品、更改布局,英彬往往能注意到他的新花样,再针对性地夸赞几句。找不同似乎成为独属二人的秘密游戏,莲太毕竟为此消磨不少心力,因而在英彬失误时,损耗的那部分,就难免产生些微的失落。他后来学到更多金融知识,知道那是沉没成本,不参与重大决策。

  他甚至开始扔掉公寓里原有的物品。起初只是一盏台灯、一条地毯,然后是窗帘、餐椅,最后发展成沙发,乃至要给墙壁漆一个新色。英彬从头至尾没有拒绝过。莲太了解他的态度,仍然每一次都征求许可。

  搬家时,莲太添置的所有物件都留在了这里,未曾带走。对此,英彬什么也没说。

  同样的计划能不能再来一次,莲太还需确认。他把合照从纸箱拿出来,向英彬寻求首肯。

  英彬公司里那张办公桌上是不摆相片的,书柜里倒有不少商务活动的纪念照,握手、剪彩、颁奖,张张一表人才。至于他的公寓,里面一幅相框也没有。那张照片曾陷在花团锦簇中,堪称点睛之笔,如今落在如此萧疏的空间里,倒令莲太不习惯。

  英彬笑了笑,认真打量起他的客厅,找一个恰当的位置,又似乎看哪里都不合意,竟显得苦恼。莲太搞不懂他在挑剔什么,只能傻站着看。他等英彬发话,期间同样环视这朴素干净的公寓,脑中已浮现它经由自己改造后的样子,好几种样子。过一会,英彬有了决定,朝沙发边几扬扬下巴,说:“放那里吧。”莲太才回神,恍然意识到刚才的想法很危险。

  他连忙去摆相片,又回来继续拆箱,被英彬拉住。

  “不急着收拾,来看看你的房间,”他领莲太往里走,把第一次搬家时说过的话又讲一遍,“终归是你住在这里,有想改动的就说。”

  他给莲太安排的是次卧,在主卧旁边,莲太先前来时见过,没什么新奇的。他点头,想了想,问:“那外面呢,也可以动吗?”

  英彬偏头看他,轻轻一笑,说: “怎么布置都随你,不过……”

  他若有所思似的一顿:“不用太上心。”

  莲太不确定那是什么意思,只当是允准。他已经做过一次,原样再做一次没什么难的,但他是否应该只满足于原样再做一次?他可以更用心、更努力,或者更冒险,他是否应该这么做?莲太难以决断。



  英彬带他参观,每扇房门都给莲太打开看过一遍。莲太不甚关心,于他而言最要紧的是书房里的保险柜门,但他至今摸不到密码的边,也就懒得多想,干脆考虑些实际的问题,比如,情趣用品放在哪里?

  他住前一间公寓时,是放在次卧的,因为英彬觉得把那些东西跟平时的衣物和日用品分开更好。他偶尔会有奇怪的讲究,莲太自然顺从他。那间次卧本也不可能迎来任何客人,从此便空置了。

  英彬的公寓并不豪华,莲太与他一人一间房后,就没有多余的房间专门用于闲置,总不好把性玩具放到书房或者客厅去。就因为英彬的讲究,连带着莲太现在都觉得,把情趣用品放在房间里似乎是有些不便,好像做英彬情人的这一重生活,挤入了他做记者的另一重生活似的。莲太不想这两重生活交汇,如同白天与黑夜融合,那么没有秩序的世界,得乱成什么样呢?

  他想起英彬曾经问自己,要不要在次卧做。莲太不懂他的意图,问为什么,英彬便说,在同一张床上发生的事,会留在这里,被它联系到一起。睡觉时想起做爱的记忆,恐怕不容易睡好,尤其是一个人要入眠的时候。莲太当时不以为然,况且即使英彬这么说,他也不能真就顺势应下来,只笑盈盈地挑衅,说您不希望我念着您吗?

  英彬凝视他,静静地答:“我希望你不要太烦恼。”

  莲太看英彬的眼神,有一瞬间几乎要接受他的建议,但最终还是凑上去,很亲昵地蹭了蹭男人侧脸,笑道:“没关系的。”

  之后他亲身获得教训,并不是没关系的。


- TBC -